一

那年，他三十岁，他二十三，相识于长安。

一个是饱经离乱的青年进士，一个是聪颖异常的少年明经。

他叫他乐天，他叫他微之。

微之美仪容，形神俊朗，秋天的长安城日渐凄冷，风吹红叶，雨湿青苔，乐天给他写诗，惭愧年纪老大，寂寞独吟。

他们一同参加考试，同时过关，同时授予官职，虽然职位低微，却能够在一起喝酒联诗，赏花出游，听长安最潮的曲子，看长安最艳的丽人。

微之娶京兆尹女儿做妻子，穷得叮当响，野菜下饭，落叶当柴，扭扭捏捏当了妻子的金钗，换钱请友朋喝酒。年轻时候，都穷。

微之还有祖传宅子可以住，乐天只好客居于华阳观里，职位清闲，忙着游走各地，安顿家庭。

这是最好的时代，也是最坏的时代，五十年前安史之乱影响渐渐远去，国家表面承平，内忧外患仍在，一时才俊，都在路途上跋涉前行：韩愈、李绅、李绛、刘禹锡、牛僧孺、崔群、李宗闵，未来，他们都将慢慢走进两人的故事里。

一年之内换了两任皇帝，新皇帝改年号元和。元和，这是元微之和白乐天的元和，他们一道住进华阳观，关门闭户，揣摩试题，朝夕吟咏。幸运降临，两人都被录取，微之做了天子近臣，乐天做了京畿县尉，见面日疏，情感日增。

这一对文艺青年，还以别致的方式书写爱情，乐天回顾天宝旧事，作《长恨歌》，微之出卖了自己的爱情，作《会真记》，一是长诗，一是传奇。

诗文都入了戏，一唱就是千年，贵妃醉酒，莺莺传，一唱死别，一唱生离。

微之年少，性情骨鲠激烈，很快就被贬官，没多久，一手将他拉扯大的母亲又去世，丁忧在家，白家老太太和乐天倾囊相助，两家的情谊就这么结下。

二

《长恨歌》没白写，传入禁中之后，皇帝颇为赞赏，将文思巧妙的白乐天拔擢为翰林学士，三十七岁的乐天结了婚，在长安城中有了一席之地。

元和四年，微之重出江湖，担任监察御史，他憋了两年多，照样锐气风发，指斥权贵，毫无顾忌。远门出差，他最惦记的除了妻子韦丛，还有乐天。

到了驿站，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乐天的题诗，拿袖子擦去蛛网灰尘，傻呵呵地读，乐天羞涩回信：“唯有多情元侍御，绣衣不惜拂尘看。”

出差梁州，梦中和乐天同游，微之醒来赶紧写诗，与此同时，乐天正和朋友游曲江，想起微之，也为对方写了一首诗，连诗的韵脚都一样，这份想念，绝了。

感情是不断自我强化的，古人当然不理解多巴胺的作用机理，甜蜜的误会多来几次，情感自然升华，于是传为佳话。

都说性格决定命运，微之走到现在，全凭才智，他个性中有博险的一面，不是谁都有机会在官场大佬的呵护下成长，看似走得正顺畅的时候，危机来了。

微之被排挤到洛阳做官，妻子韦丛突然过世，他写下三首悼亡诗，哀叹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，还请韩愈给妻子写墓志铭。拖着小儿女过日子的滋味不好受，微之不改初心，在洛阳任上弹劾宦官重臣，得罪了不少人，再次被召回长安。

洛阳到长安，不过半月路程，有天夜里，微之住宿敷水驿，他官职低微，却是中枢派出的监察官，有权住最好的屋子，然而这一次，他撞到了铁板上。

这一晚，宦官仇士良和刘士元也来到驿站。微之不肯腾出屋子，刘士元纵马入厅，推开大门，微之穿着袜子跑到后院，被刘士元追上暴打一顿，还被人拿着弓箭要挟。向来不畏强权的元微之，在强权面前，只能忍受。

连皇帝都是宦官扶上台的，挨打之后的元微之没处告状，还被贬为江陵士曹，一夜之间，发配到千里之外的长江边去。

乐天是真急了，他和李绛、崔群上疏给皇帝，奏折写得委委屈屈：哪怕留着微之在洛阳做个不要紧的闲官也好，能不能别这样下狠手？

皇帝没搭理，微之收拾行李上路，乐天匆匆下班，赶过来和微之见了一面，在马上陪了一小段，除了说句“好好的”，什么安慰都成空。

第二天，乐天安排弟弟拿着自己写的诗，赶着去给微之送行：“别说我没送你，我的心跟着你一道出了门”。

一个人，一座城，微之走了，乐天的心也跟着走了，“同心一人去，坐觉长安空。”

三

从此就是无尽的思念。

微之在路上龋龋独行，乐天在长安睡不安宁，看月亮看到天明才入眠，突然就梦到微之了，握着手互诉离情，梦里，微之说，想你想得好苦，都没法给你寄书信。

乐天一梦惊醒，有人在冬冬敲门，一问，商州有人送信来了，连衣裳都穿反了，乐天奔走出门，拿到书信，是微之，是微之。

这份入骨相思，他们都写在了诗里，五言一句，能写上几十篇，几百句，三五千字。

接下来几年，乐天的心都在江陵：

“城中曲江水，江上江陵城。”

“梦中咸阳泪，觉后江陵心。”

“眇眇江陵道，相思远不知。近来文卷里，半是忆君诗。”

元和六年，乐天母亲过世，丁忧退居乡下，没有工资，在江陵的微之薪水微薄，咬着牙攒点钱寄给乐天，前后不下二十万，书信也写得朴实，无非劝乐天少些愁苦，好好吃饭。

微之得疟疾，乐天给他寄药，不管有没有效，要他吃了再说：“未必能治江上瘴，且图遥慰病中情”。

微之在江陵一呆就是五年，五年间，赏识微之的宰相裴垍死，微之妾室死，好友吕温死，他自己好歹熬了过来。

元和十年，微之终于回到长安。春风十里马蹄慢，久别重逢的微之和乐天玩起了吟诗的游戏，新艳小曲，轮流出招，一行二十里地，玩得兴高采烈，同行的李绅、樊宗宪插不上话，目瞪口呆。

李绅也是诗人，“谁知盘中餐，粒粒皆辛苦”，写得多好呐，可在元白面前，没他什么事。

都以为厄运结束，可这只是昙花一现的好。就在三月，微之被任命为通州司马，远赴川东，元白再度离散。一如既往是践行，大醉之后，乐天写诗说：

“行到城门残酒醒，万重离恨一时来。”

四

元和一朝，州司马这个职位，专门留给那些不听话的才俊，宪宗皇帝刚上台，就有了“二王八司马事件”，刘禹锡、柳宗元，纷纷贬到偏远地区当司马，现在，轮到了元微之。

有时候真是同人同命，这年秋天，白乐天贬官江州司马。

微之已经尝尽贬谪之苦，习以为常，他不能接受的，是乐天也走上同样的路。六月，微之染上重病，等到秋天，得知乐天被贬官九江，如遭重击：“垂死病中惊坐起，暗风吹雨入寒窗。”

相濡以沫，如何能相忘于江湖。

下商州、过武关，乐天走了一段和微之同样的路，驿站寻诗的游戏，是途中唯一的乐趣：“每到驿亭先下马，循墙绕柱觅君诗。”

短暂的快乐过后，是更重的失落：“往来同路不同时，前后相思两不知。”

能表达情意的，除了诗，还有礼物。乐天唯恐通州热，送了一套轻薄的贴身衣物，微之收到后，哭笑不得，说我这边还冷着呢，身体又不好，真想把衣服还给你。

考验两人感情的时候到来了，微之赴兴元养病，就此和乐天断了联系，这一断，将近三年。乐天一如既往写诗，寄送竹凉席，始终不见回音。他写的诗无人唱和，写的长信没人回，满心满纸，都是微之。

庐山深夜，一向乐天的白乐天都绝望了，对着孤灯发呆：“人间相见是何年？”他不敢做梦，梦里都是微之，他喃喃自语：你到底想不想我啊，昨天晚上做了三个梦，梦里都是你。

最后也不忘自我开导：“悠悠天地内，不死会相逢。”

再恢复联系，已经是两年以后，微之养好病回到通州，给乐天寄绿丝布、白轻褣，互诉衷肠，都有点傻：“君写我诗盈寺壁，我题君句满屏风。”

命运终于开始对他们施加援手，早年与他们交好的崔群出任宰相，终结了元白的厄运。元和十四年三月十一日，春夜，移任虢州长史的微之沿江而下，升任忠州刺史的白居易溯江而上，偶遇于三峡中。

五年之后这次相遇，两人同宿三天，说不完的话，听不完的新诗，最后实在不能再耽搁了，惋惜作别。

这年，乐天四十八岁，微之四十一岁，经历岁月摧虐，不复有少年时的心雄万夫，后会或有期，却不敢寄太多厚望：“未死会应相见在，又知何地复何年？”

五

元和十五年正月，曾经将乐天与微之提拔为近臣，又将他们放逐南方的宪宗皇帝，服食金丹中毒身亡，穆宗即位。

一朝天子一朝臣，夏天，微之与乐天先后被召回中枢，担任知制诰职位，给皇帝写诏书。穆宗皇帝倾心微之，曾经一天之内，三次给他升官。

对于乐天来说，最开心的，大概是给微之写任命诏书，有人讥讽他护犊子，太过粉饰，可是一同受过那样的苦楚，看到至交好友青云直上，陪着一同高兴，也有错么？

穆宗新年号长庆，对微之而言，这真是值得庆贺的，长庆二年，微之一路登天，当上了宰相，乐天兴高采烈替他写谢表。

微之忙起来了，乐天写给他的诗，称谓也慢慢改变，从早年的元九、微之，到元学士，再到元相公。

官运渐渐亨通，两人的交情却并未稀释，微之只当了几个月宰相，就出任同州刺史，乐天随即出任杭州刺史。改年，微之转任浙东观察使，途径杭州，照例是同宿三日，互相唱和。

在浙江的这段时间，微之与乐天各自准备几个竹筒，写满了诗，就派人送给对方。命运或许没有多眷恋他们，只是准备了两个近似的版本，“一生休戚与穷通，处处相随事事同。”

此后，微之大半时间都呆在浙东，乐天转任苏州刺史，再又回到洛阳任闲官，见面日稀。大和三年，微之从浙江转任武昌节度使，到洛阳与乐天匆匆见了一面，挥泪而别，微之写的两首诗自带悲情，乐天心下黯然，都已经是老人，无需说破，也不能说破。

大和五年七月，五十三岁的微之暴卒于武昌，临死前，他拜托乐天的最后一件事，是写墓志铭。乐天哀恸成文，死生契阔三十年，歌诗唱和九百篇，他们始以诗交，终以诗诀。

忘记是不能忘记的，微之去世九年以后，乐天梦到和他携手同游，那年，他三十一岁，他二十四，相识于长安，还是翩翩美少年。

他一个人孤独地写诗：君埋泉下泥销骨，我寄人间雪满头